国家的基础:民众还是民族
——美国国庆随想 匡南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对我这样一个传统的中国人来说,它的国民性自然会 引发一些传统性的想象。我曾经想美国人对于爱国问题一定很矛盾吧!这些来自 不同国家的人,如何能将自己的感情无保留地倾注给这个移民国家呢?在母国和 美国之间发生冲突时,他们置心于何属呢? 1998年我踏上美国土地时,正好赶在7 月4 日-美国国庆节前夕。当时我居 住在波士顿,明显地感受到节日到来前的气氛。受猎奇心的驱使,我便和一个朋 友约好,去看看国庆活动。我们住在波士顿大学附近,7 月4 日下午三点多钟, 在房间里突然感到整个城市仿佛在骚动。我们从窗户往外看,明显地感受到一股 扑面而来的欢庆气息,不时有带着快乐的面孔的美国人摇着小国旗走在大街上, 或是插着小国旗的私车匆匆驶过,散发着炙热的聚会信息。远处更是人声鼎沸。 我们一下子被感染了,急匆匆下了楼。 随着人群,我们由共和大街一直往东走。共和大街两边的房子非常古老,具 有英国建筑的特点,似乎有些陈旧,但是显得非常整洁,也别有一股历史味道。 这条街,后来我们才知道是波士顿的老街,建筑完全保持了殖民初期的样子。美 国建国的历史如此短暂,所以格外珍惜它的历史遗物,一丁点有纪念价值的东西 都非常注意保存。很多房子前面挂着小美国星条旗,有的在门前草地的树上挂着 电线彩灯和彩球,让我们非常清楚地明白它们是美国老百姓的个人热情。不像在 中国,一律是各单位统一挂上大灯笼和写着庆祝国庆的大匾,北京的单位门前还 要摆上写着国庆的鲜花,虽然非常隆重的样子,但也非常机械,充满了组织气味。 我们步行的时候,不断有人欢快地给我们打招呼,祝我们“enjoying”(享 受)。随着人流走了大概20分钟,我们来到了一个叫公共花园的公园(Public Garden )。 这里人多了起来,气氛异常的活跃,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嗅出节日的气息。商 摊出现了,各种与聚会有关或无关的小商品摆放了出来。在平时,波士顿城市是 见不到露天小商贩的,不知是法律不允许呢,还是人们不屑于作这种小生意。北 京是不同的,只要有一块空地,只要有居民群,就必定开发出一个杂货满目的集 市来,有的还是时点性的,美其名曰早市或晚市,我过去就经常在这种集市搜索 廉价物品。 人流在这里不时发生停顿,但被阻的人流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情绪,相反倒 似乎非常享受这种拥挤的感觉,每个人脸上都能够看出放松的满足。后来在美国 生活久了,我更深地体会了美国人的这种态度,对待工作、学习或者生活都是完 全的放松,完全的满足的性情。甚至在排长队等待的时候也是这样不慌不忙,不 急不燥。 最后人流来到了一个非常开阔的公园。这就是有名的波士顿公园(Boston Common)。 公园的西边和北边边缘挨着一条河流,叫查里斯河,将波士顿南北分割,由西北 向东南流入大海。这个公园周围是市政府机构所在地,这些建筑显示了一点公共 的气味,因为房子上面插着比较正式的美国国旗、麻省州旗和波士顿市旗。把旗 的概念如此基层化,并且公然平等悬挂,也是我这个中国人第一次见识的。看起 来这个大概就叫做自治权吧!国家不过是建立在具体的自治单元之间的一个共同 体而已。 我们老远看见公园中心搭着一个巨大的现代音乐蓬,立即知道终点到了,这 里一定是聚会中心。公园里人山人海,音乐蓬前面巨大的草地广场坐满了人,而 时间大概是四点钟,我们只能挤在边缘了。人群中不时还爆发出一些年轻美国人 的欢叫声,每每欢叫声起,便能够看到许多带着鼓励、赞赏和抑制不住地羡慕青 春的目光投向这些年轻人。美国真是年轻人的天堂,不是因为他们可以无忧无虑 地生活,是因为社会对他们真诚地表现了没有嫉恨的纵容。 我和朋友简单地阅读着在入口处被人递在手里的节目单,知道举世闻名的波 士顿交响乐团将在这里义务演出。我基本上是一个音乐盲,但是这次机会难得, 还是要雅听一回了。我们挨着人群在远远地看到舞台的草地上坐下来。前面的人 很自觉,非常明白如何给后面的人留下视觉空间,所以我们处于这种远距离的位 置,仍然感到很踏实。 等待的时间很长,一直到天黑,大概7 点多吧。在那么多人一同等待的场合, 等待并不是苦差事。波士顿的灯光上来了,没有北京那么亮,却别有一股大西洋 海城的气韵。波士顿的房子都比较低矮,只有一小簇现代大厦型的建筑区,在夜 晚显得特别高远和幽深。那一蔟地区我去过,其中心地区是一个别致的广场,由 一座贝聿明设计的新英格兰地区最高的玻璃外壳楼、一座古老的英格兰风格的教 堂、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和另一个想不起名称的高楼相围而成。广场上有开阔的草 地、喷泉和鸽子,空气十分清澈。各色人等都喜欢去那里闲逛,是一个放松的好 去处。我曾花了一个下午在那里闲坐,体味散淡的意趣。至今还能回想起一个流 浪者悠悠然按着广场上的自来水按钮,低着头品味的镜头。 公园里突然人声如潮,原来音乐蓬亮起来了。音乐会很快就开始了,一男一 女主持人的开场宣言响彻在整个上空,当他们高喊“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的时候,波士顿交响乐团奏起了美国国歌。全场的人都站起来,美国人都将手放 在胸前,一脸的虔诚。我们也站着,表示对美国国歌的尊重,但是也确实被美国 人的认真感动。在国歌刚刚结束的时候,突然有飞机的轰鸣声,渐渐地,我们就 看见了一组飞机低飞过来,在广场上空盘旋。美国人冲着其中一架高喊,我听清 了他们叫总统,原来是总统的专机。总统也来向打响独立战争第一枪的麻省人民 表示国庆的致意。我听见有人喊:伟大的波士顿,伟大的美国!谢谢总统!我想, 波士顿也真够伟大的,总统都来了。第二年,我又参加了波士顿国庆集会,但是 这一回不是美国总统专机,而是四架F -16战斗机,大概是因为科索沃战争的原 因,美国政府觉得有必要炫耀一下军力。 接下去是波士顿交响乐团的表演。那些曲子我都不熟悉,但听得出主要的方 向都是与美国独立和美国发展有关的。美国人在那里呼应,有的跟着一起唱,经 常是全场呼应,与其说像听音乐,还不如说像是大家一起到这里籍歌欢庆。中间 发生了两个插曲。一个插曲是,在中间位置的一个男子突然昏倒了,估计是中暑, 整个会场都动了起来,都喊“help”(帮忙),许多警察跑了来,场外就有救护 人员,他们很快在警察的帮助下将病人抬到了救护车上。另一个插曲是,表演进 行当中,突然边沿上空来了一架直升飞机,估计是执勤的警察。可惜这架执勤的 飞机不识时务,没有注意到它的巨大的声音影响了大家听音乐。全体在场上的听 众都向它打手势,口里发出嘘声,轰它走。看起来波士顿人对于干扰也是不留情 面的。飞机上的人最后可能明白了不受欢迎,乖乖地架机离开了。 10点钟的时候,广场突然再一次动荡起来,许多人站起来,往河边移动。接 着听见主持人激扬地宣布,查里河要放国庆焰火。我和朋友也站起来,立即加入 向河边的人群,但由于人流太大,居然走散了。我独自挨到了河边的一个位置。 广场上空,音乐安静下来,仿佛能听见时间静悄悄走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反正是在心里的寂静感快要爆发的时候,突然一阵巨响,就像打响独立战争的第 一枪,焰火在空中爆发。与此同时,广场也响起了非常宏伟的音乐,与焰火的节 奏相配。音乐配焰火,多么富有创意。 美学家常说不同质的艺术不能混在一起欣赏,否则有非驴非马之嫌。焰火可 归于视觉的动的图画,音乐属于听觉艺术,二者有质之别。记得在中国欣赏节日 焰火,感受的是它的不可思议的爆发性格、它的瞬息万变,以及在疯狂播放时的 空明意像,有时候还能感觉到似乎帝王君临天下的气魄。今晚的波士顿的焰火, 却有另一种陌生的性格。空中的焰火,是随着音乐变化的,传递出历史的意像。 原来焰火也是有音乐的,也是有历史的。焰火在音乐中,仿佛一个人在奋笔疾写 什么,有时急有时缓,有时长有时短,有时连续有时停顿,有时回旋有时升腾, 有时扩散有时收缩,组成了各种动的图像,我心里一阵迷茫,忽然想到了传说里 的盛唐中国的盛世景象。 周围的美国人静静地站着,他们完全沉静在音乐焰火中,我知道他们也在作 某种有关历史的想象。我们通常将历史当作死的事件,但是这个时候,我深觉历 史的生命,其实是活生生的感受,像这焰火,有时可以表现激情,有时又像令人 恐惧的雷火。当我在这焰火中穿越美国历史的时候,我想到了踏上美国国土时第 一眼所见到的朴实景象,想到了漫游哈佛大学时所体会的淡泊气息,想到了生命 有时无休无止地静止的姿态,想到了江水的激扬、回落和前卷,也想到了林肯突 然中枪倒下。什么叫做历史呢?在这场音乐焰火面前,我要脱口而出的答案就是 :停止,然后向前。 将近一个小时后,音乐进入尾声,焰火随着快节奏突然一阵猛烈地喷发,然 后又随着缓下来的音乐渐渐稀疏下来,像凌晨就要消逝的星星,也像一个经历世 事的人开始要进入沉思。庆祝就要结束了。这时我听见了许多美国人喊“美国万 岁”,声音之疯狂,竟然像是我依稀仿佛中的中国文化大×命的聚会。不过,这 些美国人的表情要深沉的多,不是一种对于宗教似的感情,而更像是对母亲一般 的眷爱。许多美国人把手放在胸前,他们热烈的眼光甚至让我想到了恋爱这样的 词语,有的还含着泪光向天空抛吻。 哦,热烈的美国人,我的心在这一刻被猛烈地撞开了。晚会结束了,可我一 个人在河边依然停留了许久,焰火音乐还在心里回响。那些虔诚参与的图像,那 些不带一丝勉强的欢乐面孔,那些抛向天空的爱国之吻!我听见自己心发出微弱 的叹息。我记得,小时候,每到了国庆节,中国同胞是非常快乐的,他们参加庆 祝活动,表现出一种由衷的热爱,这些年,情况变化了,除了单位仍然组织悬挂 大红灯笼和电线彩灯,政府组织一些庆祝活动,没有多少老百姓对国庆节的活动 感兴趣了,人们甚至对政府拆巨资搞国庆活动感到厌恶,以为在粉饰太平。可是, 这些建国二百多年的美国人却有多么大的不同啊? 我是一个土根性的中国人,所以可以无保留把感情交给了中国,所谓同生死, 共荣辱。所以,尽管我要努力学习做一个宽容的现代人,用开放宽容的心态接受 自己的民族历史,但是说实在话,到今天为止,我仍然痛恨侵略过中国的日本, 为自己民族曾经受蹂躏感到耻辱。我相信,每一代的中国人都很难面对那一段受 辱的历史。记得少年时候,我还常常责备我的一些长辈亲人:“你们怎么这么没 有用呢?怎么会让中国受日本人欺负呢?”每每这个时候,有的长辈就沉默下来, 有的则说:“这是政府的问题,我们这些老百姓个人有什么办法呢?”听见这样 的回答,我觉得无言以对,但心里又感到似是而非。抵御侵略的行动,一定由政 府承担吗?强国的责任一定由政府承担吗?不能使自己的国家强大,不能以自己 的行为抵抗侵略,而是完全推卸给政府,这样的个人怎么成立爱国呢?假设政府 腐败、软弱、不抵抗甚至投降怎么办呢?假设政府残暴、獨裁、贪婪怎么办呢? 在一个无能或者残暴的政府统治下,怎样爱国呢? 后来,我认识了一位美国教授,这位教授业余时间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我 们彼此成了朋友,一天,彼此谈起了国庆和国家的问题。我问他美国人是怎样看 待美国国庆的。他说美国人其实愿意在每一个节日都纵情享受,国庆不过是其中 一个最愿意表达集体主义情绪的节日而已。他说,据他的观察,美国人集体主义 比中国人要强,他们虽然有猎奇兴趣,但没有权力野心,习惯自由中的集体秩序, 而中国人,依他的观察,却一般都野心勃勃,尤其是有太多的有政治野心的人, 他们喜欢追求破除秩序中的自由。美国人在国庆的时候能够纵情参与,可能也是 他们的集体心使然。不过,他又说:“我觉得中国和美国在国家的概念上还是有 不同,中国是民族基础上的国家,往往有民族这个联络,所以即使成为政府的国 家也不会瓦解,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什么天然的基础都没有,只能靠理想维系, 所以必须是民众的国家或者理想的国家。” 我问他作为一个移民(爱尔兰人)是怎么看待热爱美国的,是怎么解决他的 母国情结的。他说:“哦,对美国人来说,母国情结是复杂的,也是简单的。如 果我的母国侵略美国,我会毫不犹豫参加抵抗我的母国的,就像当年为了独立反 抗英国一样,因为美国不是美国政府的美国,而是我的美国——美国人民的美国, 我当然要热爱她。如果美国攻击我的母国,那么我会表示抗议,因为感情要求我 这么做,不过到此为止,我不会出卖美国的,因为她毕竟是我真正所属的国家, 我总要遵守我对它许下的诺言吧!”我抓住他的话问:“你对美国有诺言吗?” 他回答:“是的。移民的国家是选择来的,不是生自的,所以是有诺言的。我的 诺言就是我相信美国是我现实的理想国家。”我问:“如果美国政府腐败呢?或 者无能呢?”他说:“国家的理想是由国家体制决定的,而不是由族群的血缘决 定的,既然政府无能、腐败,更换它好了,如果是体制问题,转换体制好了。” 我又忍不住试探地说:“如果政府不允许更换怎么办呢?”他答的也很干脆: “我们没有这个问题,因为我们有宪法。”我继续追问:“如果政府要保持权力, 践踏宪法呢。”他严肃地说:“不自由,毋宁死。” 原来在移民的眼中,国家是这么简单:寄托了理想的共同体。这样的观念下, 爱国是具体的:爱那个符合他的信念和诺言的国家。在爱国的范围,什么是政府 和个人的关系呢?那就是一切为维持理想国家而努力。个人爱他的国家,永远是 爱他(她)自己在内的人民的理想,而不是那个在管理着的政府。当政府腐败无 能时,或者当政府獨裁残暴时,应当努力更换这个政府,因为国家而非政府才是 国家的目的。个人不能因为他的政府腐败厌倦他的国家,他应该用奋斗来奉献和 爱他的国家。更重要的是,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国家,要尊重他的政府,但是更要 始终监视它的政府,要敢于发出为理想的声音,不容让,不退缩,更不颓废。所 以,华盛顿叹息说,做美国总统就像做罪犯一样;杜鲁门也说,白宫是白色的监 狱。 我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已经习惯从血缘或者说民族的角度去接受国家概念, 还不太能够理解那位教授的从选择的角度所理解的国家概念。但是,我毫无疑问 地向往着理想的中国——我的中国不仅仅是民族的国家,也应当是理想的国家。 政府的国家,民众就会觉得很疏远,民众的国家,民众自然亲近它。古往今来, 中国除了是民族的国家,什么时候也还是理想的国家呢?我的中国同胞,你们的 答案是什么。 原载:“思想的境界”〖2000年7 月于波士顿〗 沐目转发
发布日期:二○○一年一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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