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文章 ] [   ]
释梦记
中国网 | 时间:2005 年9 月9 日 | 文章来源:文汇报

有一次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我站在走廊里正和家人说着话,突然看见去世多年的父亲悄无声息地进屋了,待我凝神看去,拐角的墙已挡住了父亲,只有身影投射在楼梯旁的墙上,无声地向二楼移动上升。我是多梦的人,在梦中我的思维依然富有逻辑,我不仅在梦中发表长篇言论甚至还在梦中阅读到清晰的文字。当时我只是看到一条影子,就已经确认这是父亲的灵魂回来了。我从不害怕鬼魂尤其是亲人的鬼魂,我甚至渴望像哈姆雷特那样能在午夜的城楼上和父亲的亡灵相遇。于是我快步向前走到楼梯口,楼梯上却空无一人。我像平常那样稍微有点恐惧,迟疑了片刻,还是依然踏上楼梯决意去看个究竟。后来在我醒来时,多次仔细回忆在梦中的这段楼梯时间,那几乎是无比缓慢的一段时间,仿佛有股力量紧紧地拽着我的腿,紧接着是一片模糊的空白……然后我发觉我已经站在二楼书房的门口,和正从书房里飘然而出的父亲打了一个照面。父亲似乎行走在自己的时空当中,虽然身上仍然穿着生前常穿的那件浅灰色外衣,但这衣服和衣服中的那个躯体都似乎是失重的。我记得父亲离我很近时的表情和眼神,那是一种多么安详空茫的表情啊。父亲像烟一般从我身边飘过去,当我回头的时候父亲已经在楼梯口消失了。

一星期以后,这个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梦终于有了一个解释:我在书房里寻找一本书(其实平时我很少去书房,我从来不在书房读书,那只是一间图书和杂物的储藏室),意外的发现地上有一本人造革封皮的小册子,我马上想起那个梦,因为我知道我正弯腰拣起的小册子是父亲遗留下来的日记之一,它肯定是在那个梦里被父亲碰下来的,在书架上那一摞规格大小不一的本子的确有点歪斜,它们全是父亲生前断断续续写下的日记片断。我尽管并非无神论者,但也不是相信显灵奇迹的神秘主义者。不过事情因为关系到我和我的父亲,有许多天我一直沉浸在对这个梦的含义的猜测和破解中,难道这意味着父亲对前世的寻访?不,这是不可能的,在许多个和父亲有关的梦中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的征兆,晚年父亲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超然事外,连一直承诺要写的回忆录也只是留下一份提纲而已。我相信父亲比我看得更透彻,在这个尘世中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父亲继续留恋更不要说要回来寻找了。那么,是不是父亲在暗示我,希望我能够抽空读一读这堆日记,或者在这日记中夹着某张重要的照片甚至其他意想不到的秘密?当然这一切猜测和推论都是建立在相信灵魂不死和托梦显灵的基础上的,在这个几乎要使我灵魂出窍的下午,时间又一次被拉长了。虽然那十几本日记中既没有照片也没有其他意外的发现,可是由于我对日记的翻动,属于父亲生前的那些时间和生活片断被找了回来,它们停格在已经发黄的纸页里,如同电影停格在胶片之中。呈现在日记中的父亲生前时间和生活片断对我而言是那样的陌生和遥远,我相信要是父亲现在还活着,打开这些日记面对这些文字,也未必会想起在那个年代所经历的琐屑故事,而在当时,父亲是多么认真的记录它们啊。话说回来,在父亲漫长的一生中不被记录的经验和琐屑故事一定比这堆日记所记录的要多得多。既然这样,我即便认真的读完了这些日记,也不见得就能完完全全了解父亲的生平,当然,毕竟这些日记里面藏着一些父亲的线索和他对各种事物的态度,这只对他个人有价值,就像每个人都有他的私人珍藏一样,放在家里如同珍宝,遗落在跳蚤市场上却分文不值。将父亲的日记公诸于众是没有意义的,除非把它作为小说的素材,改头换面,放在一个吸引人的故事当中,才有可能以符号的形态存在于世,人们通常把它当成叙事作品中的次要细节和元素,甚至是离题的闲笔。只有那些大人物,他们的日记和平常的一言一行才会被后人认真看待,不过,这些感想已经离题了。

现在让我们回到那个梦,那个由梦引起的日常片断的回忆和分析中去——我把父亲的日记重新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最高的一层书架上,它们由大而小像一座金字塔般的陵墓,那些刚刚还从打开的纸页中朝外张望的往事幽灵,此刻又安静的躺回了原处。我想起前几天做过的另一个梦:我在家里找到一本奇怪的学生手册,只要打开它就能从打开的那一页中看到当年的自己,更令人奇怪的是,在梦中我就清醒的意识到这是一个梦,还知道一旦把这本仿佛藏有魔咒的学生手册合上,我就会立即老去,这使我惊恐万状,并且很快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了。

在黑暗里我恍惚觉得家里也许真的在某个抽屉的角落有这样一本灵异的学生手册,等到我摸索着打开台灯,才为自己的疯狂想法感到好笑。重要的不是会不会存在这样一本学生手册,而是我为什么会梦见诸如此类想回到永远不可挽回的过往岁月中去的场景和物件?我马上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对时间已经消逝和正在消逝的恐惧,只有梦能够让我穿越时光隧道,只有梦能够赠与我一件可以和时间抗衡的魔器,这简直和我一贯的理性头脑不相称。当然这也可以用释梦理论给出解释,就是说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种不愿意长大的愿望。而我之所以总是梦见父亲并不仅仅因为我想念父亲,更深层的理由是由于父亲的存在,我就可以永远做一个孩子。

很遗憾我又回到现实中来了,我想摆脱那些无谓的思想,开始蹲在沙发边翻找唱片。这些天我醉心于非洲和南太平洋岛上的土著音乐,那些鼓和黑女人发出的声音是没有年代的,据说现在这类唱片很受欢迎差不多成为一种新的时髦,那么这种没有年代的音乐就变得很有年代感了。鼓声响了起来,我很熟悉它的节奏,我知道那个同样很熟悉的嗓子再过一会儿就要从鼓点的缝隙中穿越而出。我猜想唱歌的应该是个壮硕的黑女人,她可能站在一堆篝火旁,篝火照亮了四周那一圈跳着巫舞的土著人的脸。我想像他们裸着上身脑后插着羽毛耳垂上悬挂着兽骨和石片做的耳环。他们生活在停滞不前的昼夜轮回中。唱片公司呢,则生活在每周排行榜的快速更替中一去不回头,它们不会知道明天会流行什么,尽管唱片公司总是会为明天制造出新的流行。我到底把耳朵交给了谁,如果没有唱片公司我怎么可能听到非洲的鼓声或南太平洋岛上的吟唱?

在记忆中,我好像从来没有做过有音乐的梦,这并不是说要在梦中听到音乐,而是连所有与听音乐有关的场景都没有梦见过,甚至还包括我从来没有在梦中见到任何一件乐器。我出生在一个和音乐完全无关的家庭,不仅如此,自我出生直到充满被压抑了激情和欲望的少年期,我生活的那个城市根本就没有音乐。那些被称为音乐的东西如此的让我厌恶,以至于当高昂刺耳的所谓音乐和歌声响起时,我常常恨不得自己立即变成聋子。这种对非音乐的音乐怀有的刻骨仇恨似乎与生俱来,并贯穿了我整个青春岁月。许多年过去了,偶尔我还会在电视中看到令我回忆起音乐恐怖时代的大合唱,尤其是由一个人指挥的大合唱,那真是一场真正的大白天的恶梦。幸运的是,这类恶梦从未在我的睡梦中出现过,我所做过的梦多半另有深意,粗陋空洞的大合唱只适合安排在群氓的节目单里,却永远不会进入我的梦之目录。

也许我永远分不清梦和现实的分界,比如说,在电视中看到一部正在播放中的充满悬疑的侦探电影或描绘未来世界末日的科幻电影,我就会把它们和真实世界混为一谈。那些纯属捏造的故事常常比梦中所见还要离奇。人们宁可需要荒诞不经的梦,也不喜欢乏味单调的现实——除非这个现实经常被荒诞不经的梦所打断所修饰,就像人们愿意花钱走进电影院去观瞻别人的虚拟生活,而不愿意呆在家中欣赏自己一成不变的真实生活,正因为有那些如电影一般的离奇梦想,人们才能忍受日月如斯的冗长岁月。离奇梦想就是一些无用而有效的插叙,它使人们得以暂时的遗忘真实生活,进而把自己偷换成真实生活的一部分。

我喜欢一个赫赫有名的小胡子侦探,一个走路如同企鹅的矮个子。当然这也是电影中的虚构人物,不过这个侦探已经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某位邻居了。我有许多面熟陌生的邻居,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也从来没有去过他们当中任何一位的家作客。他们不会邀请我正如我同样不会邀请街上的陌生人。当我的邻居在我的窗前走过,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绝不会比我梦中见到的父亲幽灵更真实。真实是一件心理的事情,真实对我们的感觉而言并不是知道在世界上哪个地方是否存在某件事物,而是刻骨铭心的相信在自己内心深处存在着某件事物。小说人物比历史人物更容易为人们所记住,原因就在这里。我几乎不看电视新闻,我以前看,后来不看了。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试图去回忆我在五年前从电视中看到的新闻人物,结果我们可想而知,新闻人物没有被长期记住的价值,因为不能伴随我,我决定把他们放弃了,他们不再是我的生活现实的组成部分,也就是说那些真实的新闻人物对我而言已经丧失了真实性。我宁愿生活在由土著人、小胡子侦探、中世纪传教士、探险家、敲诈者、行吟诗人和父亲的亡灵所组成的梦幻世界里,他们寄生于唱片、影碟、照片、图书和日记本,他们的灵魂存在于由唱片、影碟、照片、图书和日记本这些非常物质的材料构成的肉身之中。

这便是我热爱深居简出的理由,那些难以割舍之物对每个人各不相同。没有人看到我的梦中所见,没有人听到我在音乐声中的怦然心跳,更没有人知道在夜深人静时我借着微弱的手电光究竟在书房里寻找一本什么书。或许对许多人而言我的真实性同样是值得怀疑的。(吴亮 )

编辑信箱 ] [ 打印文章 ] [   ] [ 关闭窗口 ]
国内新闻24小时排行
国际新闻24小时排行
关于我们 | 法律顾问:北京岳成律师事务所 | 刊登广告 | 联系方式 | 本站地图
版权所有 中国互联网新闻中心 电子邮件: webmaster@china.org.cn 电话: 86-10-68326688